增暮

苦手

这一篇忘记是搬运哪位作者大大的了。之前一直设置的仅自己可见。如大大看见,请告知


 
檀香山正是秋天。
 
九姑娘在這買了一幢房子,背山面海,樓高兩層,嵌有落地玻璃,倒有點廣州鄭宅的氣派。
 
剛來到的時候,她還曾打趣劉醒:“醒哥,當了半輩子警察,沒想過住大宅吧。”
 
劉醒抿嘴,狀甚苦惱:“我可以給九姑娘當傭人打掃打掃,任勞任怨,只求九姑娘收留。”自己也不禁莞爾。
 
海風輕輕的吹,字字縈繞,最終隨風而散。
 
九姑娘這一收留,就收留了四年。房子很大,劉醒、九姑娘、周鐵、鄭朗熊,連同馬麗華五人同住,絲毫不見擁擠。
 
第一年,初來乍到,饒是九姑娘此般八面玲瓏,也有點措手不及。街道上所見全是彎彎曲曲的洋文,所見之人高鼻深目,金髪碧眼,見了九姑娘一行人,都一步三回頭,倒把他們打量得心中不快。
 
九姑娘收拾桌上的文件,低聲埋怨:“真來了檀香山,竟覺著這樣不好、那樣不好。”
 
劉醒注視著她忙碌的身影,溫言道:“你有聽過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故事麼?……娶了紅玫瑰,久而久之,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,白的還是’床前明月光’;娶了白玫瑰,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,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。”
 
九姑娘頭也不抬,語氣帶了笑意:”你在說自己嗎,劉醒?”纖細的手碰倒木製的相框,她順手立起相框,置在桌上中央。
 
那是晴晴婚禮時,劉醒跟九姑娘的合照。他二人坐著,顯得有點拘謹,但劉醒能讀懂她真誠的笑容。晴晴和楊陽站在他倆身後,卻仿佛被喧賓奪主了。
 
他們的合照屈指可數,像這幀暗示了二人關係的,更是難能可貴。
 
因此,她將照片小心翼翼地鑲好,放在自己案頭。
 
劉醒見了她的舉動,眸色變深,走到她身前:“我在説你。……紅玫瑰是廣州,白玫瑰是檀香山。”
 
九姑娘撲哧一笑,隨即掩飾過去。她正過身來,雙手撐著桌子,抬起頭,剛好迎上劉醒的凝視。她的眼神狡黠,脣邊淺淺梨渦若隱若現:“那你的玫瑰呢,醒哥?”
 
她從混亂的紙堆中抽出一張,扁著嘴模仿劉醒的腔調,“紅玫瑰是農民銀行,白玫瑰是警察局。當警察時想做銀行,做銀行卻覺得勞心勞力,想當回警察。醒哥,我説得對麼?”她説到後來,已然控制不住笑容。
 
劉醒墨黑的雙眸鎖住九姑娘,一字一頓:“不。
 
“紅玫瑰是鄭九妹,白玫瑰也是鄭九妹。”
 
他話中有話,一時間九姑娘竟然愣了。
 
絲絲陽光透窗而入,也送來了幾聲清脆鳥鳴。
 
第二年,馬麗華再嫁。喜慶的紅色裝潢還沒拆下,然而她人已早搬走了。
 
偌大的大宅,忽然有些冷清。
 
結婚那天,麗華跟她的混血丈夫選擇在西式酒店行禮。麗華一方就只有九姑娘等四人,新郎那方倒是來了一個又一個,好不熱鬧。
 
但九姑娘身處其中,反覺寂寞起來。
 
她細細呷一口雞尾酒,暗紅色身影往露台走。檀香山靠海,入夜便有些涼。
 
劉醒看她,眼神帶了些許情緒。只一瞬間,他的雙眸又變得如一泓潭水,沉靜而不見波瀾。
 
他靠近九姑娘,九姑娘見了他,微微一笑,便又轉頭看海。
 
劉醒看著她的側顏,九姑娘眼睛半瞇,就似失了焦距,又似在看遠方。海風吹動她幾綴卷髮,似乎有點纏住了。劉醒伸出手替她理順,小心翼翼,仿佛生怕打擾了她。
 
又是一笑,九姑娘偏過頭,輕輕道:“謝謝。”
 
劉醒順勢攬過她的肩膊,把她圈在懷中,“麗華結婚,你不開心麼?”
 
九姑娘反問:“你覺得我會不高興麼?”她的眼裡閃過一絲落寞,“只是有點……感慨。”
 
她低頭,玩弄起自己的香檳杯,“在廣州你是鴉片大王,又是蘿蔔頭拼命攏絡的對象;你救了一群又一群小孩子,甚至協助游擊隊……但到了檀香山,你只是最平凡、最平凡的一個人,庸庸碌碌,寂寂無名的生存著。”
 
劉醒咀嚼著她的話,忽然覺得那腥咸的海風像是直直吹進他的心坎,吹得他的心尖兒也在顫抖,手臂不自覺緊了緊。
 
察覺到劉醒一剎的僵硬,九姑娘扭頭,清澈的眼睛像是要看透他所思所想,“醒,怎麼了?”
 
劉醒扯起一抹微笑,“説到庸碌,九姑娘能比我這窮酸警察庸碌?”他護著九姑娘步入人聲鼎沸的大廳,仿佛步進另一空間,“外面風大,你身子不好,容易著涼。”
 
他的聲音不大,卻教人不可違拗。九姑娘低頭一笑,接過劉醒的外套,剛好錯過他複雜的目光。
 
劉醒向來也僅是偷生的螻蟻,直到遇上九姑娘,他蒼白的人生才增添一抹放肆的彩。一次又一次以命相救,經歷過生死,逐漸將兩道平行線牽在一起。
 
九姑娘總打趣劉醒:“你不到檀香山來,誰來替我擋子彈?”
 
亂世出梟雄。
 
……但九姑娘,如今檀香山太平盛世,我又可為你做些甚麼呢?
 
劉醒心不在焉,便落後九姑娘不少。九姑娘也不催促,亭亭而立,在前方等他。
 
畢竟是婚禮,大廳燈光璀璨,刺得劉醒眼睛生疼。只是這一瞬間……他覺得九姑娘離他很遠。
 
觸不到,也留不住。
第三年,一路無事。九姑娘學了些洋文,漸漸建立起檀香山的人際網,農民銀行亦漸上軌道。
 
劉醒抵達銀行辨公室,剛巧碰著九姑娘在打電話。
 
他也不急,便在九姑娘門外等。九姑娘一邊談,又一邊在記事本上抄寫著甚麼。她談了一會,眉頭稍稍一蹙,隨即展開歡顏,笑容也滿是自信。
 
將近黃昏,天色漸漸暗了下來。九姑娘正要點燈,碰巧對上劉醒的目光,對他驚喜一笑。
 
劉醒想起多年前,在廣州東泰,他也曾這樣隔著玻璃偷偷看九姑娘。一時間恍如時空交錯,九姑娘又好像變回那個帶著偽裝的她,劉醒竟有些卻步。
 
下一瞬門就開了,九姑娘挽著手提包,高跟鞋聲咚咚。她歉然問劉醒:“等很久了?”
 
劉醒搖頭,對她微笑,“我也剛到。”
 
二人迎著霞色,步出銀行。晚秋的風有點冷冽,九姑娘往自己的雙手呵著氣,帶了一點孩子氣。劉醒拉過她的手,他的手指修長,而且暖和得很。
 
他表情認真,眉頭微皺,像是責怪九姑娘一樣:“檀香山氣侯比廣州反覆,岀門要多穿點。”
 
九姑娘只是一笑,不置可否,那笑容卻是暖的。劉醒一字一語均出自心底,淡淡,卻有力。
 
小路兩旁的樹木隨著風輕輕搖擺,沙沙葉響夾雜蟲鳴,九姑娘心中舒坦,忽聽劉醒問:“像不像豬籠里?……在大笪地那棵老榕樹下,也有一般的聲音。”
 
九姑娘反握劉醒的手,柔聲問:“是想豬籠里了嗎?”
 
他卻不答,只是自顧自説下去:“我們圍坐在樹下,有楊師奶,有晴晴,有黃綠,還有你。那還是個夏天,我熱得汗流浹背,但總捨不得離開,楊陽逗著晴晴笑,你聽著聽著,竟也笑了。”
 
殘霞一點點湮沒,天空是曖昧的紫紅色。
 
劉醒瞇起雙眼,放輕聲音:”你這人受傷總不到醫院,老是仗靠黃綠醫生,倒成了他的常客。楊師奶看你額頭破了,臉青脣白,衣衫不整,已然嚇得半死,生怕你受了甚麼屈辱。偏偏你又頻來作客,就在那棵老榕樹下,楊師奶向我打著眼色,要我開口問你,我只裝看不見。”
 
他的眼睛閃亮,折射些許斜陽:”你走後,楊師奶拉著我,語重心長地説,劉醒,九姑娘為國為民,獨獨不為自己,你可要好好看著她。……這道理,我比誰都清楚。”
 
九姑娘一手挽上劉醒的臂膀,一手輕輕按上他心房的位置,開玩笑般的語氣:”而你做到了,不是麼?沒了醒哥你,九姑娘死過三次了。”
 
兩兩相望,九姑娘溫和地笑,雙手攬緊劉醒的手臂,別過頭信步而走。
 
一時無話,只得清脆蟬聲。
 
九姑娘忽發奇想:”假如當初你拒絕到香港劫獄,又假如我燒鴉片途中沒碰上你,我們今天該是如何境況?”話剛出口便覺幼稚,不禁啞然失笑。
 
笑了一會,她拉下臉來,手指一下一下戳在劉醒胸口,佯怒道:”正氣凜然的醒哥想必還在咒罵九姑娘是魔鬼,蛇蠍心腸,人人得以誅之。”
 
言談之間已抵達檀島餐廳。也許大家也是廣州人,劉醒跟餐廳的老板特別熟稔,甫步入餐廳,夥計便滿臉堆笑叫了聲”醒哥”,隨即引著他們到了靠窗的位置。
 
劉醒恍惚,三年前,他也在同一位置掏出為九姑娘準備的戒指。他想起那天的忐忑不安,又想起九姑娘那時溫柔的笑,心中漸漸柔軟。
 
但只是一念之間,劉醒就轉而想到九姑娘那道問題。
 
假如當初你拒絕到香港劫獄,又假如我燒鴉片途中沒碰上你,我們今天……該是如何境況?
 
劉醒喃喃:”也許……九姑娘你仍是鄭家當家,東泰主事人,但東泰已成了廣東最大的棉紗公司。大家提到東泰九姑娘,都只會讚不絕口;而我劉醒,大概戰亂時一顆炮彈炸成了灰吧,幸運的就撿回小命,在新政府底下再當個平凡的警察,這就一生了。”
 
侍應剛巧駐足在九姑娘旁邊,她禮貌地點了兩份晚餐,隨即握住劉醒擱在桌上的手,眼中笑意盈盈:”但世上沒有如果。我只知道大家提到九姑娘,都只會聯想到劉醒的賢淑妻子,”她伸出手在劉醒的酒窩戳了戳,”而劉醒,既是那個疼愛老婆的好丈夫,又是日理萬機的農民銀行幕後主腦。”
 
劉醒不禁用力捏緊九姑娘的手,對上她雙眼,學著她的腔調:”那是九姑娘您太抬舉我了。”
 
滿室溫馨,他看著九姑娘夾起一件燒賣,又夾起一小份馬拉糕,隨後又滿臉堆笑地夾起半件煎堆,卻把剩下那半件投入劉醒的碗裡,頑皮道:”煎堆油膩,你多吃點。”
 
劉醒臉上漾起一道笑容,果真按她所説,吃了那半件煎堆。巧笑倩兮、美目盼兮,九姑娘俏生生坐在他對面,左手戴著劉醒親自挑選的戒指,這一切像夢一樣,輕飄飄,⋯⋯而太不真實了。
 
他經常在想,九姑娘是天空中的一片雲,偏偏被他這根草牽絆住了,只成了一朵花。
 
劉醒不說,九姑娘也從不埋怨,他心裡卻莫名生出一絲疏離感。
 
咔嚓一聲,餐廳點起柔和的燈,天終於也黑了下來。
 
第四年,劉醒已慣了檀香山的生活。上班、下班、接九姑娘、回家。日復一日,忽然像回到豬籠里,一成不變的規律叫劉醒開始迷惘。
 
九姑娘有時見他走神,便説笑逗著他,劉醒會扯著嘴角笑,但眸色淡然。
 
他站在寢室的露台張望,看海水起起伏伏,聽波濤一下一下拍岸。
 
牆上掛著二人的合照,九姑娘身穿一身白,曳地白紗裙平添幾分高貴,眼睛彎成月牙狀。劉醒穿起純黑西服,臉上竟然帶些靦覥。
 
那時劉醒正踏在椅子上,踮著腳把照片掛起,九姑娘一臉嫌棄,指向相中的劉醒:”醒,你笑得多怪。這照片把你拍醜了。”
 
劉醒百忙中隨口應道:”改天再照一遍,你説好麼?”
 
九姑娘卻淘氣道:”不要。我就喜歡這幀。”説著走到劉醒身旁。
 
她戳戳劉醒的腰間,他回過頭,迎上九姑娘盈滿笑意的彎月眼。他忽然想,九姑娘笑得跟照片一模一樣。隨即又撇撇頭,……照片中的她,哪有眼前的她一樣靈動?
 
九姑娘正色道:”你掛好一點,我很喜歡它。”然後又好像突然想起甚麼:”還有,慫恿自己新婚妻子拍另一輯婚照,恐怕醒哥你是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的第一人了。”
 
劉醒意會過來,九姑娘早已去得遠了。他回想九姑娘笑靨如花,心中一動,手上一鬆,實木製的相框竟敲在他腿上。
 
那一下著實疼痛,劉醒揉揉大腿,那片瘀青早散了,然他在四年後再回想,也不禁眉頭一皺。
 
他徐徐步入臥室,關上露台的玻璃拉門,隔絕外面叫人心煩又意亂的波浪聲。門外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,劉醒走到了樓梯口,剛好看著九姑娘影影綽綽的上樓。
 
九姑娘小心翼翼走完最後一級,抬眼正好對上劉醒漆黑眼瞳,她像是吃了一驚,腳步微頓,劉醒自然地伸出雙手,攙扶了她一把,還不忘解釋:”聽見你的腳步聲,便出來等著看看。”
 
一抹笑從九姑娘臉上綻放開來,她只是溫柔道:”下來吃晚飯吧。”
 
劉醒嗯了一聲,雙手插袋,靜靜下樓。樓梯吱吱嘎嘎,此外無聲。他知道九姑娘加意溫柔,只因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。
 
可這樣的九姑娘,竟叫劉醒不知如何自處。
 
筷子碰上碗碟,清脆地叮叮作響。九姑娘預備了滿桌子的菜,一頭卷髪微亂,額頭滲出細密汗珠。劉醒不禁撫上九姑娘的頭髪,默默。
 
九姑娘抬起頭來,直望進劉醒深潭般的雙眸。在壓抑的寧靜中,她忽爾好像明了甚麼,迅速垂下眼來,連睫毛也隨之顫動。
 
她很聰明,劉醒的改變,她並非一無所覺。
 
過了良久,她才輕聲道:”以前你給我説過紅玫瑰跟白玫瑰的故事,……是這樣嗎,劉醒?”
 
不是的,劉醒想説。怎麼不愛?我仍是心甘情願為你做任何事,心甘情願為你擋槍,只是已毋須。在腦中百轉千迴,但一句話竟哽在喉頭,做聲不得。
 
他對九姑娘的一份情,深沉得像海;他的人卻總淡淡的,不見波瀾。
 
劉醒不擅辭令,話也不多。但他想,花言巧語、巧言令色總比不過危難時一個擁抱、一個臂膀實際。
 
可轟轟烈烈,總抵不過細水長流。
 
到了太平的檀香山,當九姑娘不再是那置身危地的九姑娘,劉醒便再找不到形式去愛。
 
劉醒又想,九姑娘是盛開的花,而他只是一株草,他在疾風暴雨之際不離不棄;在風和日麗之時卻顯得如此無力。
 
紅玫瑰、白玫瑰也都仍是她。……只是玫瑰美得太張揚,他捧在手裡,誠惶誠恐,不得安寧。
 
劉醒嘆一口氣,走到了餐桌另一邊,把坐著的九姑娘擁入懷裡,九姑娘耳聽劉醒一下一下沉穩的心跳,思潮起伏。
 
窗外濤聲依舊,劉醒輕吻九姑娘的髮心,只低聲一句:“委屈你了。”
 
-------完-----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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